作为单位“引进人才”而进京,还解决了北京户口,因为工作一年后离职,她与原单位展开了15年“户口费”的拉锯战
法治周末记者尹丽
“像在一个黑暗的通道里,突然就看见了光明。”39岁的龙素华如此形容她的官司一审胜诉后的心情。
2011年8月31日,她将老东家北京冶金工程技术联合开发研究中心(以下简称“北京冶金中心”)告上法庭,要求对方返还“户口卡”。
这张蓝色的小纸片,自从龙素华于1997年大学毕业后进京工作就没有碰过。在她的记忆中,自己只在2002年,给孩子上户口时,瞥见过上面的一行字,那是她的户口从武汉迁入北京的时间———1997年10月。
那时,龙素华已经从北京冶金中心离职将近5年,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户口卡被牢牢地握在昔日单位办事人员的手中。
“1万元。”龙素华说,这是北京冶金中心给她取回户口卡最初开出的价码。她当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,此后的15年,这笔来路不明的“户口费”会成为自己的头号“敌人”。
种子
时光倒回到1997年夏天。龙素华从武汉冶金科技大学毕业,专业是市场营销学。被在湖北省“引进人才”的北京冶金中心相中后,她踏上了北上的列车。
龙素华从没去过北京。能在传说中的“政治文化中心”工作,她是莫大的骄傲。她远在四川老家的家人也足以因此而跟着沾光。这一点,与15年后的年轻大学毕业生们多有相似。
对于一个女大学毕业生而言,或许更幸福的是,龙素华的男友也找到了一份首都某国企的工作。两人得以在陌生的大都市彼此依靠。
在毕业生与北京冶金中心“双向选择会”上,龙素华就得知,此次进京,自己不但可以找到一份工作,单位还负责“解决户口”,即把引进人才的户口迁入北京冶金中心的集体户中。
不过,除了隐约觉得户口是给工作“锦上添花”之外,龙素华对此并没有足够的认识。刚离开象牙塔,准备要在首都“好好干”的她,还远不能体味到,那张蓝色卡片的重要性。
龙素华也对北京生活有一番畅想:买房、结婚、生子……完成人生这一系列的动作,她认为自己终将融入大都市的血脉之中。
不论故事的结局如何,开始工作后却并不如意。不到一年,龙素华离开了北京冶金中心。
关于离开的原因,龙素华和北京冶金中心的法律顾问王海龙各执一词。
前者称,自己是在单位一次中层会议后,不明原因地被解雇。“部门经理对我说:‘小龙,公司要你走’。”
而后者则告诉法治周末记者,龙素华是不告而别,还把离开单位集体宿舍的时间特意选在了晚上。
可以确定的是,北京冶金中心确实没有为龙素华办理离职,并且扣押了她的户口卡。“户口费”这个“敌人”也就就此出现———“单位要我交1万元钱,就可以把户口卡拿走”,龙素华回忆。
龙素华当时很想交这笔钱,但是无奈月薪不过400元的她,实在囊中羞涩。就像顺从公司的辞退一样,她决定等存够了钱,再回来拿户口卡。为了不让父母担心,也出于面子考虑,她没向老家的父母伸手。
事实上,在她眼中,父母未必能懂得自己的烦恼。“在小城市,户口好像不是难事。”花钱“买回”户口的事情,更没听说过。
只是,她没有想到,自己与“户口费”的战争不过刚刚埋下种子。
机会
离开北京冶金中心的时候,龙素华只带走了自己的档案。在去北京顺义区人事局咨询相关手续后,她才知道,北京冶金中心不仅没给自己上保险,也未在转正期满后给予转正定级,这成为了她去下一家单位工作的障碍。
最终,还是带给龙素华“解雇”的坏消息的部门经理帮了忙,给已经离职的她办了转正和定级。
“档案风波”并未让龙素华心里有多少不痛快。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把“户口费”这件烦心事放在一边。
直到和男友开始谈婚论嫁,她才猛然想起,自己还是不得不去一趟北京冶金中心。倒不是为了取户口,而是尽快开张户籍所在地证明,以便到民政局领结婚证。
龙素华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称,自己结婚时并未用到户口卡,而是只去单位开了证明。
为此,龙素华放下少女情怀,向男友“求婚”———她有种预感,领结婚证的事情绕不开老东家,得早点办好。
虽然有失浪漫,这件事却是龙素华自认为办得“还算周到一点的”。
除此之外,在与“户口费”的问题上,龙素华表现得非常消极。由于丈夫的单位也为其解决了北京户口,龙素华生育时,自然想到把孩子的户口挂靠在丈夫一边。
2005年,买房子和小汽车,龙素华也都让丈夫拿着他的户口卡去办。买房需要用龙素华的住房公积金时,她甚至说服了管理部门,在未出示户口卡的情况下,破例提取出了公积金。
可龙素华越来越意识到,在北京,那张“小蓝卡”有多重要。
有户口族———无论是一般的户口还是集体户口,意味着享受比外来人口优厚的市民待遇,包括“妇女两癌筛查”(北京市为北京户籍适龄妇女提供子宫颈癌、乳腺癌免费筛查)。
与户口有关的新闻也屡见不鲜,让人感慨的同时,也足以见其珍贵:
前不久,为了落户北京,有外地女子愿与精神病人结婚。结果被病人的监护人发现,起诉到法院后,被判决确认婚姻无效;
2006年1月初,北京还曾发生集体户口父亲因孩子无法上户口,而导致抑郁症发作,从而将亲生儿子摔死的惨剧;
在黑市,户口还被当作商品叫卖,一度卖出二三十万元甚至五六十万元的高价……
即便如此,龙素华仍然不愿意与老东家“撕破脸”,甚至放弃了一次原本可以提前9年拿回户口卡的机会。
2003年,也曾在北京冶金中心工作过的两位男同事与龙素华有着类似的遭遇。与回避问题的龙素华不同,他们决定与老东家打官司。
“他们打来电话,让我也参与起诉。”可龙素华最终没有接受邀请。她暗自思忖,自己最好别把事情闹得太僵。而一旦有同事先打起官司,这就相当于“探路”了。也就是说,只要他们打头阵把“户口费”打倒,龙素华的户口应该也会物归原主。
可龙素华又一次估计错误。
这两位男同事最终拿到了户口卡。但龙素华听说,他们每人交给了北京冶金中心3000元钱。
但在法治周末记者接通他们的电话,试图获得更多细节时,两人均婉言谢绝。
北京岳成律师合伙人、劳动人事部部长杨保全则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,关于单位解决北京户口,同时约定服务期及违约金的案件很多,尤其是在国有企业、事业单位等能解决户口的单位常见,纠纷也很多,大多数单位与员工均能协商解决,起诉到仲裁或法院的案件相对较少。但在2008年劳动合同法实施后,有个小高潮。
2008年前以往的审判实践中,法院通常会根据案件的具体情况,对明显过高的违约金给予调整,但基本上都是持支持的态度。劳动合同法实施后,今后此种违约金约定将因违反法律的禁止性规定而无效。
具体而言,劳动合同法第二十五条规定:除本法第二十二条和第二十三条规定的情形外,用人单位不得与劳动者约定由劳动者承担违约金。该两种情形是:一是在公司支付培训费用并约定了服务期限后,员工在约定的服务期内主动离职,应当赔偿违约金;二是,在违反竞业限制责任时,员工也应该承担违约金责任。
因此大多数单位是败诉的,即既要给员工转移社保关系、档案及户口,同时还判决员工不承担违约金等违约责任,杨保全说。
爆发
看同事们拿回了户口卡,龙素华后悔也晚了。丈夫忍不住埋怨她没有和同事一块儿起诉:“怎么还不解决?”
错过了要回户口卡的良机,龙素华也并非没有任何收获。
她查阅劳动法等相关法律,觉得道理在自己这边。电视里一些维权节目,也让她多少受到些鼓舞。也是在这时,她在心里给户口卡估了个价:不多于5000元。
“我知道我不用给他们(北京冶金中心)钱。但想着如果能把事情简单化,就象征性地交一笔钱吧。”龙素华说。
她仍然对老东家抱有希望,直到2011年,与“户口费”的战争彻底爆发。
来北京15年,龙素华感慨,自己从一个充满理想的青年,变成了“只要孩子好”的典型的中国式母亲。为了更好地照顾孩子,2006年3月,龙素华考入某街道办事处居委会,被人们传成稀奇事:“正规大学生,干起了戴红袖章大妈的活。”
眼见着孩子一天天成长,家里经济条件也逐渐富裕起来,她和丈夫想带孩子去香港旅游,增长见识。办理港澳通行证必须有申请人户口卡才能办理。在这个程序上,龙素华再也无法有提取住房公积金时的变通可能。
她下定决心,打电话给北京冶金中心,但却被告知,“户口费”已经从1万元飙升至10万元。这远远超过她5000元的“预算”,也突破了她的忍耐底线。
龙素华这才与北京冶金中心对簿公堂。
案件在北京市顺义区法院牛栏山法庭一审时,龙素华发现被告席上坐着王海龙和另一位北京冶金公司的代表。
开庭后,老东家依然索要“户口费”,理由是:将龙素华作为公司人才引进时,付出了费用,另外,龙素华也并非是公司辞退的,服务期未满5年。
这笔费用也突然缩水,从10万元降至5万元。可龙素华却并不买账:“我顶多出5000元。”
一审法院最终作出了支持龙素华的判决。这让她长出了一口气。在她看来,公司所在的地方法院都判自己胜诉,可见自己在与“户口费”的战争中,胜券在握。
“特高兴,觉得户口卡离自己越来越近了。”龙素华说。
一审结果出来后,北京冶金中心上诉。2012年2月,二审在北京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开庭。与一审不同,龙素华注意到,被告席上只有王海龙一人。
开庭前,“户口费”又一次“缩水”了。
“他(王海龙)走过来跟我商量,你再加点,我们再降点,两万元吧。”
不过,这个情景在王海龙口中却是另一个版本: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,他称,公司没有要过这么多钱,而自己“不清楚具体的数额”。
“我已经走到最后,就要和你们战斗到底。”龙素华这次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决,没有丝毫让步。
余波
2012年3月2日,龙素华接到律师的电话:“收到判决书了。”这份终审判决书上写着:驳回上诉,支持原判。
至此,龙素华似乎已经在对“户口费”的战争上取得了彻底的胜利。但事实却并非如此。
早在二审结束时,龙素华就听到对方放话。言下之意是,我们即便赢不了官司,但户口卡也不是那么好拿的。事后,果然迟迟不见动静。在律师的建议下,龙素华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。
与顺义区法院法官一道去北京冶金中心时,龙素华一路心情大好。那张蓝色的小卡片,似乎就在眼前。这令她满脑子都是拿到户口卡后的计划:赶紧办理港澳通行证,趁着五一放假,天气不冷不热,去香港游玩。
但没想到,即便有法官同行,又在北京冶金中心等了一个多小时,还是没能拿回户口卡。这让龙素华的心情降到了冰点。
好在“天天为户口烦”的她,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,“战斗到底”。在她之前,就有老同事因为怕麻烦,大约在2007年“买”走了户口卡,花了3万元钱。还有老同事王强(化名)告诉法治周末记者,他从北京冶金中心离职后数年,一直没取回自己的户口卡,“大概两三年之内会起诉”。
王海龙在电话中对法治周末记者称,企业索要“户口费”,并不是因为缺钱,而是要对员工造成一定约束。
他承认,公司过去制度不够健全,“我们自己也有问题”。多年来,北京冶金中心的员工既有北京的,也有外地的。与“户口费”有关的纠纷并不少见,但多以双方协商结束。企业很反感员工就此提出诉讼。
而就龙素华一案而言,判决结果已出,企业方虽然感到“委屈”,但也没有办法,只能在以后解决进京人才户口问题上,“更加慎重”。
“企业的委屈从情理上可以理解,但法律上毕竟作出了明确规定,劳动法保护人才的自由流动,对社会整体发展来说是个好事情;法律要求单位通过提高薪酬、打造好的企业文化等各种方式留人,而非限制人员流动,一定程度上也能促使企业完善用工制度,提高劳动者待遇。”杨保全对法治周末记者说。
峰回路转,在数次落空后,5月22日,那张户口卡终于在法院执行庭法官“做通公司工作”后,帮龙素华取回。
入户北京15年,龙素华第一次拿到原本属于自己的户口卡。而这场被她称为“持续15年的拉锯战”,也终于画上了句号。